「墾丁的『假房東』充斥,」馬路明明是公家的,竟有人去收租金?台灣第一座國家公園墾丁,曾被選為亞洲十大新興景點,但源源不絕的人潮、錢潮,最終壓垮了這塊南國淨土。墾丁暴起暴落的十年,給台灣觀光產業什麼教訓?又該如何重生?

手提棉被、背著包包,踉蹌著走出大門。阿嘉大步跨上野狼125,「X你媽的台北!」閃亮的黑色吉他砸在燈柱上,摩托車瞬間揚長而去,經過人擠人的西門町、繞過落日餘暉下的秧苗,一路到國境之南的恆春。

2008年上映的《海角七號》,為墾丁的狂飆十年開了路,隨著阿嘉走進墾丁的不只是遊客,更湧入源源不絕的追夢者。大街上的攤販從上百攤延伸膨脹超過四百攤,民宿一間蓋過一間,瞬間成了創業追夢的「天堂」。

電影中的美景讓過去屈居台灣一隅的墾丁,幻化成度假勝地,不但在《讀者文摘》的信譽品牌調查中,連續六年獲得家庭旅遊景點金牌獎。「關山夕照」更被美國有線電視網(CNN)評選為全球十二處絕美落日景點,2014年還被全球知名的飯店網路訂房系統Agoda,選為亞洲十大新興景點之一。

然而,才不過十年的時間,天堂褪色、繁華落盡。(延伸閱讀:墾丁爆紅又雪崩 魏德聖: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?

天堂夢碎,被打回原形

曾經,遊覽車一車又一車載著遊客進入墾丁。根據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的統計,2008年的旅遊人數約345萬人次,到2014年飆高到837萬人次,但這樣的榮景猶如南柯一夢,很快被打回原形,在2017年已經腰斬剩下437萬人次。

物價高、住宿貴,各種批評和負面報導不斷湧出,「我覺得有點可惜。不是收費高不對,而是品質也要提升,」《海角七號》導演魏德聖說,「但現在是把夜市貨拿出來,賣百貨公司的價格。」

魏德聖曾在農曆年節時分,帶著老婆和兒子沿著海岸一路開到墾丁佳樂水,想要找間民宿歇腳,發現全都客滿,「好不容易有床位,三人睡一晚要將近萬元,」他憤憤不平,車子轉回屏東市區的娘家。

面對墾丁幾乎跌落谷底,「這是積怨已久,消費者對品質不滿的反彈,」一位不願具名的官員嘆氣。

事實上,放眼全球旅遊市場,「高價」從來就不會阻礙成長。

錢是其次,關鍵在特色

5月底,《天下》採訪團隊搭乘五個半小時的飛機,飛往印尼峇里島。

在峇里島西南岸沙灘,說著英語、法語、德語,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沐浴在令人心醉的落日晚霞中,沒有「枯藤、老樹、昏鴉」,有的是精緻的餐點美食和優雅乾淨的環境,轉個彎來到落日大道,充斥的是充滿異國風情的各色小店。

「這段時間多是從歐美來的遊客,7月主力換成日、韓、台灣等,」「獨立評論@天下」作者、台商吳英傑不定時和家人到峇里島度假,看到這個島吸引全球各地的如織遊人。

以全世界為市場,即便消費價格遠高於印尼國內水準,也未阻卻遊人的腳步,關鍵是峇里島濃厚的藝術文化,以及營造出的異國風情,讓踏上這塊土地的人都能享受到悠閒的氣氛。

「價格顯然不是主要考量,而是讓消費者感覺物超所值、滿足需求的『特色』,」一位多次前往峇里島的媒體高層指出。

相較特色不明確、品質也不足的墾丁,就像是童話故事中,丟了「玻璃鞋」就變回平凡的灰姑娘。

墾丁,曾經是南國的淨土,到底是如何成為今日的墾丁?

墾丁音樂季中以「春天吶喊」最為知名,常常吸引來自全球各地的獨立樂團和樂迷,春吶也從此打響名號,幾乎成為音樂季的代名詞。

民宿旅館,全台前四貴

「我的夢破碎了,今年暑假生意再沒起色,就回家鄉去找工作,」看著眼前冷冷的烤盤,陳威銘說,和他同期到墾丁擺攤的年輕人已經陸續撤退,留下他還在苦撐,「以前這附近全都是攤位,現在只剩下一、兩攤。」

今年不過30歲的陳威銘,在2012年辭掉汽車工廠的工作,從台南到墾丁逐夢,擺起燒烤攤。當時一個月營業額最高超過20萬元,充滿煙燻味的紅色紙鈔,源源不絕地滾進口袋。三年前,他還要媽媽一起南下擺攤賣飲料,沒想到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。

在遊客抱怨高價滷味削客事件後,今年4月,《天下》的攝影記者趁採訪之便,在大街夜市繞了一圈,「賣的東西類似,物價也和台北差不多,」他加了個但書,「大概貴個五元左右。」

不僅物價和台北相似,住宿也不遑多讓。根據觀光局的資料,2014年時屏東縣的旅館房價僅次於台北市和新竹縣,到2017年雖然宜蘭縣後來居上,但屏東仍高居第四名。民宿的價格更勝旅館,2015年時屏東縣民宿為2800多元,遠高於全台平均2300多元。

大量湧入的人潮,讓天然美景漸形失色。

律師張怡帶著《天下》採訪團隊從大街轉入小巷,走向大灣沙灘,「這裡曾經是墾丁最漂亮的沙灘,我常來看月亮、星星,但現在污水愈來愈大條,」她指著眼前黑得發亮的「小河」,大街的污水就這樣繞過沙灘往海裡流,「沙灘愈來愈小,旅遊達人說這是墾丁黑水溝。」

過多的生活污水從墾丁大街後方溢出,流向南灣的沙灘,遭人戲稱是墾丁黑龍江。

黑水溝旁是垃圾、周邊沈積厚厚的綠藻,「這就是我們的國家公園!」張怡語帶諷刺地說。

一旁的麥克風傳來「跟小丑拍照,可以拿到沙灘袋,一起響應環保,」一群人正在宣導資源回收活動,空氣中傳來隱約的惡臭,是不應該存在南國風中的味道。

人潮和錢潮的沈甸甸重量,壓得墾丁這個台灣第一座國家公園幾乎變形。

炒房炒地,全台最誇張

位在恆春半島上的墾丁國家公園,總面積廣達三萬三千公頃,包含陸域一萬八千公頃和海域一萬五千公頃,陸域中有四分之一屬於私人土地,多數位居一般管制區,也因此造成管理的困難。

尤其是在過去十年,房價隨著觀光景氣不斷飆漲。從全台各地來的追夢者一波又一波,「墾丁現在房價不比台北信義區低,有的開價到一坪上百萬,」屏東縣政府觀光傳播處處長黃建嘉說,「政府無法管制信義區的房價和租金,墾丁也是如此。」

根據內政部不動產資訊平台,當全國地價指數從2016年開始下降,台北市跌3%、全國微幅下降0.85%,屏東縣卻仍持續上漲1.85%,十年漲幅超過13%,遠較全國平均9.7%為高。

2014年媒體報導,墾丁大街上一棟地坪17.87坪的三層樓透天厝,以高達3050萬元成交,換算平均一坪171萬元。

高房價的效應從墾丁大街猶如漣漪般,往外擴散到南灣,一路蔓延到8公里外的恆春鎮上。

房價愈炒愈高,除人潮帶來的影響之外,同時也因墾丁受到國家公園管理法的管制,「國家公園內建築高度受限,土地蓋一塊少一塊,價格當然愈來愈高,」屏東縣民宿協會理事長林榮欽指出。過去十年,要入主墾丁,搶的不只是房,還有土地,光土地交易就超過六成。

房價飆,租金也跟著水漲船高,墾丁大街一樓的店面,15到18萬元是常態,若是三層樓全租,甚至得要30萬元,相較於台北都會區絲毫不遜色。

各方圈地,公權力失能

連店面前的馬路也是兵家必爭之地,「墾丁的『假房東』充斥,馬路明明是公家的,卻有人去收租金,」瘦弱的張怡站出來挑戰不合理的現狀,「這裡最大的問題是地方勢力囂張,公權力不彰。」

馬路遭各方勢力「圈地」,連警察都睜隻眼、閉隻眼。

整條墾丁大街分為前後中三段,前後段的租金每月約1.5萬到2萬元,中間的黃金地段要價超過3萬元,「租金屬一年收,我一年租金就要繳18萬,有的人還需要停車費和攤車寄放費,」陳威銘的意思是大街擺攤的成本高昂,所費不貲。

租金最終全進了私人口袋,從店面房東到二房東、三房東,即使是不屬於店面所在的馬路,也有人在收租,「他們都是過去在這邊佔位置,再轉租給我們,就像南灣沙灘,只要插陽傘就可以收錢,」一個擺攤的年輕人描述,「在這裡,什麼錢都有人想賺。」

橫越恆春、穿越墾丁的台26線,成了一條不折不扣的「黃金路」。滾進了人潮、捲進了錢潮,也讓無數的人看到無窮的商機,呼朋引伴、成群結黨的結果,在大街擁有二至三攤的人大有人在,四、五攤也所在多有。

墾丁大街已成為一條全台各地來追夢者的「黃金路」,不但店面店租高昂,連馬路都有人佔用收租金。

宿更是如雨後春筍,「很多人來買地建屋,生命財產都放在這裡,你說他們是來淘金或是落地生根?」來自高雄的業者林榮欽,花了8000萬元蓋了充滿摩洛哥風味的民宿,除了老婆,連岳父、岳母都一起移居墾丁。

然而,這場長達十年的狂歡派對,終究走向尾聲。

口袋變淺,比陸客更傷

恆春半島觀光產業聯盟理事長張福生分析,民進黨執政後,陸客不來是旅遊人數大幅縮減的主因,但效應沒有想像中大。因為房價相對高,大部份陸客只是「路過」,轉往高雄、台東住宿。

打擊最大的是年金改革和勞基法變革,「雖然新年金制在今年7月才上路,但國旅市場主力是退休公教人員,很多已經開始勒緊褲袋,」張福生解釋,而一例一休的實施增加企業的人事成本,多轉從撙節福利著手,員工旅遊因而被犧牲。

另外是廉價航空興起,「年輕人搭廉航,網路上訂一訂就出去了,」張福生感嘆新型態的旅遊模式,改變了既有的旅遊生態。

但廉航是全球現象,為何是台灣的人出去,而不是吸引更多國外的人到墾丁?

當旅遊已經進入全球化時代,對旅遊品質的要求也有一定的全球標準,墾丁的問題不僅止於高價,而是品質是否追得上這樣的標準,以全世界為市場,吸引來自各國的旅客。

墾丁的觀光發展顯然已經進入停滯期,或者說是需要重新調整步伐的轉型期。「前面的成長幅度比較快,但在發展的同時,沒有扎實地提供消費者期待的服務品質,」觀光傳播處長黃建嘉說,「現在或許剛好可以喘一口氣,調整以符合現在的旅遊需求和服務品質。」

要保育,還是要觀光?

要拓展國外觀光客,從語言到設備都要跟上需求,黃建嘉舉例,日本人習慣用免治馬桶,到台灣後常常抱怨馬桶不好用,想要賺日本人的錢,就要提供到位的服務。屏東縣政府從今年六月開始,要送旅館和民宿業者到日本觀摩學習,以提升服務和設施。

但現階段更需要釐清的,或許是國家的政策和定位。從內政部營建署的角度,墾丁是國家公園,以生態保育為主,「坦白說,現在觀光人數降低,我們反而鬆一口氣,」營建署國家公園組組長張維銓感慨。

墾丁擁有豐富的自然生態,在拚觀光與拚保育之間,需要小心拿捏。

墾丁國家公園中生態保護區、特別景觀區、史蹟保存區是「核心保護區」,一般管制區類似緩衝地帶,如墾丁內的聚落,遊憩區約佔0.5%。

以墾丁內八處遊憩、風景區,「之前雖然有大量陸客,但都是來上廁所,耗費很多心力維護環境,」張維銓說,因為人數實在太多,貓鼻頭在2016年開始收費,達到以價制量。

反觀交通部觀光局卻認為墾丁是重要的觀光景點,極力要推銷。「不論是要開放或是要保護,國家都要有上位政策,」黃建嘉說,「不能一方面要保護,一方面又要推廣到國外去。站在縣府立場是要發展觀光,但是在保護下發展觀光,也不一定要限制成這樣。」

墾丁國家公園管理處處長劉培東也意識到這問題。「墾丁有天然美景,好山好水好空氣之外,還有美麗的沙灘,不可能退流行,」在位第四年的劉培東進行墾丁通盤檢討計劃,將佔地9700公頃的一般管制區,劃分為管一、管二、管三。

已城鎮化的墾丁大街即屬於「管一」,將導入都市設計概念做整體景觀控制,必要時適度放寬土地使用管制,「不是擋住不開發,而是要透過土地使用管制方式做整體規劃。」

劉培東強調,觀光和保育可以相輔相成,「但也要各自扮演立場,觀光不要破壞資源。」(延伸閱讀:徐重仁:墾丁不如沖繩?地方創生救觀光

墾丁,是台灣最具有代表性的景點,能不能就此脫胎換骨?「政府做的是基礎建設,其他需要民間一起努力,」吳英傑說。

惡性競爭賺快錢的時代已經過去,現代的旅遊已經進入「慢」時代,民間如何共同營造讓人享受緩慢的氣氛,或許才是墾丁的魅力所在。(責任編輯:洪家寧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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